烏克蘭危機持續(xù)月余,仍未結束。戰(zhàn)火所及,交通阻滯、生產中斷、價格暴漲,加之后續(xù)的制裁、反制裁,令本已飽受疫情打擊的全球經濟雪上加霜。
不過,在我們看來,烏克蘭危機造成的能源和其他大宗商品價格上漲、航空和海陸運輸停止或成本上升,乃至能源和大宗商品價格暴漲與疫情期間貨幣放水疊加導致的通脹高企,都還不是俄烏沖突對世界經濟最嚴重的影響。
更嚴重的影響在于,沖突發(fā)生后,西方集團對俄羅斯發(fā)起了嚴厲的經濟和金融制裁,諸如將俄羅斯部分銀行排除出SWIFT系統(tǒng)、取消俄羅斯的貿易最惠國待遇、凍結俄羅斯政府乃至私人的海外資產、關閉在俄羅斯境內的外資企業(yè)及其業(yè)務、對俄羅斯關閉領空等,美國還威脅要將俄羅斯清除出世貿組織,開除出G20(二十國集團),同時宣布,對于逃避對俄制裁的國家將施行“次級制裁”或者“連帶制裁”。對于美西方國家的制裁,俄羅斯反應強烈,以能源、糧食等大宗商品為武器進行反制裁,凍結有關國家在俄羅斯的企業(yè)和資產、要求不友好國家以盧布購買俄羅斯能源、暫停償還外債、對有關國家關閉領空等。這些制裁和反制裁措施,不僅孤立和消耗了俄羅斯,也重創(chuàng)了制裁國特別是嚴重依賴俄羅斯能源、糧食等大宗商品的歐洲國家。
烏克蘭危機帶來的制裁與反制裁,瞬間打碎了一切經濟原則、市場契約乃至法律規(guī)則,使市場規(guī)則、契約、協定與國際法原則在國際政治軍事與戰(zhàn)略沖突面前變得無足輕重。譬如,凍結資產乃至一國的國際儲備通常是兩國直接發(fā)生沖突情況下的極端手段,因國家關系而凍結私人財產更是鮮有所聞。再如,海外投資企業(yè)在國家關系緊張時不得不選邊站隊,堅持政治正確,遵從國家意志,無論他們多么希望以自身經濟利益為依歸或者置身事外也無濟于事。又如,將一國開除出有關國際組織和國家集團,理應遵循組織和集團的規(guī)則、章程,不是哪一家說了算,因為這些組織或集團不是誰家的私人俱樂部或者控股公司。至于以本國法律長臂管轄其他國家,要求別人像自己一樣選邊站隊,參與制裁,更只能是霸權的反映,毫無市場邏輯和契約精神可言。
對俄羅斯這樣在國際經濟中有著特殊影響的大國開展極限制裁肯定是雙刃劍,既損害被制裁者,也傷及制裁者自身。然而,在國際政治、全球戰(zhàn)略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面前,經濟利益只能退居其次,即使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也會在所不惜。由此看來,過去幾十年支撐經濟全球化的理念、原則以及市場契約、經貿規(guī)則、法律制度,在地緣政治、全球戰(zhàn)略、意識形態(tài)、制度之爭面前,顯得非常脆弱。
由此,我們看到,烏克蘭危機對當今世界經濟所帶來的深層效應,不在于今年全球GDP減少多少,而在于其極大地危害了已經千瘡百孔、岌岌可危的世界經濟全球化結構,破壞了“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有鑒于此,各個主權國家為了自己的經濟和民生安全,不得不極大地減少對外部世界的依賴,成為一個個封閉內視的“城邦”或者價值觀集團,這樣,必然會極大地打擊建立新的全球化結構、多邊貿易體系、國際貨幣體系以及全球產業(yè)鏈的努力。烏克蘭危機或將成為壓垮經濟全球化結構的最后一根稻草。
烏克蘭危機效應將極大地打擊對國際經濟秩序、規(guī)則和契約的信心。經濟全球化的基礎是規(guī)則和制度的全球化,是對協議和契約的信任,對市場的信心。這場危機表明,在國際政治與戰(zhàn)略沖突面前,經濟規(guī)則與契約十分脆弱。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敢保證自己永遠不會與其他國家產生摩擦和沖突,包括價值觀與意識形態(tài)矛盾,也包括戰(zhàn)略利益的沖突。如果一旦發(fā)生矛盾沖突就會讓一切經濟規(guī)則與契約變?yōu)閺U紙,那么,誰敢將自己的經濟命脈寄托在這樣的開放秩序下呢?或許未來不久,我們就會看到各國紛紛將自己存放于全球金融中心的資產搬回本國,以免如阿富汗一樣被沒收,或者如俄羅斯一樣被凍結。
烏克蘭危機效應讓作為經濟全球化基本骨架的全球價值鏈衰落過程進一步加劇。全球價值鏈的建立是以比較優(yōu)勢等經濟原則為基礎的,由企業(yè)家的逐利動機所引領。近年來的全球經濟摩擦已經令全球價值鏈飽受打擊,脫鉤、斷鏈之舉不絕于耳。而烏克蘭危機表明,在全球價值觀日益撕裂、全球結構性矛盾日益激化的情況下,全球價值鏈和國際產業(yè)鏈是極不穩(wěn)定的、靠不住的。矛盾當前,企業(yè)未必有多少選擇余地,它要么發(fā)自內心地跟隨本國政府的政策,參與對對手的制裁,要么被迫追隨這些政策,否則自己就會因政治不正確受到懲罰。政治日益凌駕于經濟,以價值觀站隊,是不可能容納真正的經濟全球化的。
烏克蘭危機效應讓全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和金融秩序進一步破碎。美元為中心的國際貨幣體系是上一輪經濟全球化的重要基礎。這一體系在后布雷頓森林時代已經日漸殘破,被詬病為美國牟取自身利益的工具,從而出現多元化趨勢。危機下俄羅斯部分銀行被剔除出SWIFT系統(tǒng),美元歐元等國際儲備資產被凍結,讓其他國家不得不考慮:寄托于美元或者歐元可靠嗎?應當以哪種資產形態(tài)持有國際儲備?國際儲備資產存放于何處?應以什么貨幣作為國際支付工具?所有這些都將進一步打擊現有國際貨幣體系的運轉,而一旦國際貨幣體系失靈,形成五花八門的貨幣小集團或者過度多元的貨幣體系,經濟全球化將受到極大沖擊,交易成本大大升高,效率嚴重下降。沒有統(tǒng)一國際貨幣體系的經濟全球化是不可想象的。
烏克蘭危機效應極大地加重了各國對外部經濟安全的擔憂,外部安全擔憂必定破壞合作、共享,破壞全球化。經濟學表明,完全的所有權具有最高控制力,部分所有權次之,長期合約又次之,臨時市場交易的不確定性最大。經濟全球化的內核就是合作、互補、共贏,“不求所有,但求所用”。但是,當沖突帶來能源禁運、糧食短缺、切斷供應鏈、撤資關廠之后,各國無論如何都會把能源、糧食、重要原料、關鍵產品控制在自己手中,控制在自己的土地上,“誰有也不如自己有”。這種自給自足式的思維完全與合作、互補、分工、交易等經濟原則背道而馳,但這種思維是出于比經濟原則更高的政治安全與主權安全的。
(作者系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國際經濟與貿易系教授)